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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荫浏喝了一口酒,抬头看向天井上方狭窄的天空,似乎想起了久远的往事:
“世人都知道我是吴畹卿先生的弟子,其实在吴师之前,还有一个人教过我。
记得大概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,家里来了个叫阿炳的年轻道士,人称“小天师”
,吹拉弹唱样样精通,相貌生得白净俊俏,堪称是才貌俱佳,性子更是桀骜风流,洒脱不羁。
起初父亲将阿炳请到家里,让我跟着他学琵琶和三弦,阿炳的琴艺没的说,可父亲渐渐地愈发不喜欢他了,嫌他不讲礼节,处世随便,不想让他来教我了。
我却跟阿炳十分投契,相处没多久就彼此混熟了,阿炳大名叫华彦钧,年纪不过比我大六岁,我们对彼此都坦诚相待,我跟他抱怨父亲的严厉,阿炳告诉我,他小时候学艺吃了不少苦,在他跟我差不多大的时候,师父为了锻炼他的腕力,在他的笛子上绑秤砣,还在他手腕上挂铁圈,常常弹琴弹到手指流血,琴弦上都是血痕,我对他的经历很同情,可他却完全不在乎。
我心里早就把阿炳当成一个亲近的兄长,听说父亲不让阿炳来我家了,我跑去跟他苦苦哀求,父亲只好依了我,勉强同意我拜阿炳为师,后来阿炳两三天来一次家里,我跟着他断断续续学了一年。
阿炳的才华让我佩服得很,不管什么乐器到他手上摆弄两下就能摸出门道,他经常不按谱子谈,喜欢坐在墙根儿眯缝着眼睛,抱着琵琶和三弦随意弹上一段,曲子每次都不一样,我经常听着听着就流眼泪了。
后来我去了天韵社,我和阿炳的师徒关系就结束了。
我还记得阿炳最后一次来我家的时候,我跟他说了我要去天韵社拜师学艺的事儿,我心里很难过,阿炳却说他为我高兴。
我郑重其事地跟他约定不久再见,阿炳没说什么,跟我父亲领了工钱,笑着朝我挥了挥手,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我家大门。
我当时完全没想到,这一别,就是二十五年。”
杨荫浏操着无锡口音,将陈年往事娓娓道来,言语间无限怀念,众人听得痴了,杨荫浏叹了口气,又抿了一口酒,接着说下去:
“三七年的春天,我回无锡搜集苏南民间器乐曲的资料,我终于再一次见到了阿炳,可我已经完全认不出他来。
阿炳变得十分落魄,整个人佝偻着脊背,不过四十几岁,却干枯得像个老头,最让我难过的是,阿炳已经双目失明了。
我告诉阿炳我是谁,他很快想起我来,我跟他讲我这些年的经历,讲我回乡的事由,无论我说什么,阿炳都点头说好,可轮到我问他的家事,他却不愿意多谈。
后来道家友人告诉我,阿炳的父亲死后,他染上了大烟,败光了家底,还被赶出了道观,身子骨也渐渐垮了。
因为时常流连青楼,阿炳生了梅毒却无钱医治,最终瞎了眼睛,只好走街串巷,靠沿街卖艺讨生活。
明明日子过得这么苦,阿炳却一点也不跟我提他生活的艰难,反而一直跟我打听在天韵社学习的情形,比如都学了哪些曲子啊,吴畹卿授课是怎样的情形啊,他都事无巨细地问了个遍,我也把我知道的、记得的都仔仔细细、明明白白地说给他听了。
听说我跟吴师习得无锡派《华氏琵琶谱》之武套大曲《将军令》,阿炳兴奋不已,求我一定要教给他。
我自然是很愿意教阿炳的,可是他已经看不见了,我只好拨着他的手指,让他在琵琶上摸索《将军令》中“撤鼓”
的弹法,我每每想起他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样子,好几次难过得流眼泪,几乎教不下去。
每当我把手撒开的时候,阿炳只是静静地等着,什么也不说,我当时还暗自庆幸阿炳看不到我的窘态,可后来我每每回忆起那时的情形,就觉得阿炳其实什么都知道,只是不动声色罢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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