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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些1937年12月在南京挣扎哭泣的亡灵没有一天不会来到梦中,没有一天不带着我的灵魂在遍地鲜血的南京街道上游荡。
我甚至使用了安眠药,想让自己处于深度睡眠,把那些亡灵关在门外,但他们仍然像轻烟一样从门缝里挤进来,爬进梦里。
我的眼圈发黑,眼睛干燥,甚至有了明显的沉甸甸的眼泡。
快点把这个小说写完吧,然后找一个2009年的咖啡屋,在明媚的阳光下享受生活,忘掉这一切。
现在还不行,我必须要找到那些士兵,找到我小说中的那几个主人公。
在这个时候,国军溃兵已经组织不起来像样的抵抗了。
高级军官早就跑掉了,其他军官也大部分脱险,他们基本上都是军校毕业,拥有的知识和经验使他们在这个乱成一团的城市里更能理智一些,沉着地寻找活命的通道。
比如,教导总队工兵营长钮先铭曾有留学日本士官学校的经历,会说一口流利的日语,这样的经历只会让他完全暴露自己的军人身份,但他还有一个有利的背景,他的母亲是一名虔诚的佛教徒,从小就教他背了许多佛经。
他扮成一名和尚在鸡鸣寺避难,日军虽然怀疑,甚至让他背诵佛经来考验他,他都能化险为夷。
三个月后,他安全地逃出了这座已经死去多日的城市。
这样的记录极其个别。
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士兵都是文盲,在巨大的变故面前,他们一下子懵了,从他们扔下武器的那一刻起,他们完全崩溃,像无头苍蝇一样徘徊在长江岸边或者在城里盲目奔跑,无望地躲避着日军的扫荡。
更多的士兵聚在一起,麻木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。
在恶狼面前,一只绵羊和一万只绵羊,没有本质的区别,只有数目的不同。
李茂才属于那一种?我知道他已经脱险,并且活到了现在。
这不会令我惊讶,他本来就是黄埔军校毕业的。
我关心的是根本就不识字的赵二狗、王大猛、大老冯、陈傻子这样的普通士兵,在1937年12月的南京,他们如何安排自己的命运?他们会像那七千名士兵一样拱手交出自己的命运吗?他们现在在哪里?
中华门下一片狼藉,城墙上的每块砖头上都刻有烧制者的姓名和来源地,大部分都是用庞大的木船顺着长江由明朝的武昌府运来,那些战死的士兵的鲜血淌满粗壮结实的厚重砖头,滋润着这些被历史淹没的名字。
古老的帝国哪里能想到,这些城墙不但在他们那个时代要经历如雨的箭矢和骑兵的冲击,五六百年后仍然作为堡垒与坦克和大炮对抗。
中华门的两侧已经被日军的炮火轰塌,这让它看上去就像一张苍老的脸,城门是它大张的嘴巴,墙上被打出的凹洞是鼻腔和星星点点的麻子,用来瞭望和射击的墙垛是它的眼睛,那些战死的士兵身子伏在墙上,胸口的鲜血顺墙而下,就像整个中华门眼睛里流出了鲜血。
它见证了帝国的光荣与梦想,在这一刻里,也见证了这个衰弱的帝国的哭泣。
我对这里再熟悉不过,有几年时间里,我住在中华门外的东山镇,天天都要坐着公交车经过这里上班。
我从来没有想过1937年12月时它是什么模样。
一切痕迹都没有了,它是一个纯粹的旅游景点,泥塑的明代士兵营养丰富五官丰满,所有的景点介绍没有一个字提到1937年12月曾在这里发生过一场血战,成百上千名中国男人把生命献给了这段城墙。
现在上面插着彩旗,藏兵洞里挤满了吆喝叫卖或真或假的玉石或珠宝的小贩。
江南富豪沈万三的画像代替了那些绷着脸庞准备冲锋的士兵,成为财神坐镇这里供人参拜。
节日的气球环绕四周,它已经被打扮一新,战后重新砌上了新的砖块,不时地再进行维修,就像一个喜欢打扮的少女一样,皱巴巴的脸上被抹上厚厚的脂粉,他们觉得这是焕发出了青春的容颜。
没有人喜欢伤疤,他们用仿制的砖头匆匆忙忙地把被战争咬掉的那一块重新补上,把那场悲惨的战争砌进了厚厚的砂浆中,用秦淮河香艳的河水洗掉了它的鲜血一样的眼泪。
为什么就不能让它保持1937年12月哭泣的模样呢?为什么这么急着要忘掉它经受过的苦难?为什么总要把历史涂上脂粉?
这是一个机会,好好看看吧,这就是1937年12月的南京,这就是1937年12月帝国的容颜。
但那些日本兵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。
三四个日本兵拄着三八大盖在这里站岗,还有十多个可能刚刚扫荡回来,倚着城墙坐在地上抽烟。
就在他们的脚下,一具被坦克辗过的尸体,混杂在被辗碎的玻璃碎片和砖块中,血肉模糊,与泥土粘在一起,骨头和碎石砖块混在一起。
生命如此脆弱,并不比那些破碎的砖块坚固到哪里。
我能闻到那具尸体的内脏正在慢慢腐烂,一缕缕战争的恶臭味正慢慢地挥发出来,在这个有着零星枪声的夜晚格外刺眼。
那些日本兵却好像没有看见这一切,他们谈论着自己如何强暴中国女人,如何把猪一样的中国男人的头颅砍下,然后朝着南京的天空哈哈哈地狂笑起来,声音从城墙上反弹回来,向四周扩散,以中华门为圆心,像水池中的波纹一样,很快就扩散到了整个南京,整个中国,越过像衣服带子一样宽的大海,传到了东京,于是,整个东京也哈哈哈地狂笑起来,天皇哈哈哈地狂笑,政府工作人员哈哈哈地狂笑,大本营的军人们哈哈哈狂笑,大人们哈哈哈狂笑,小学生们哈哈哈狂笑,所有的树木、空气和水哈哈哈地狂笑……那些日本兵笑得身体颤抖,他们身躯短小,就像套着一身衣服的直立的狗一样,瘦得丑陋,眼睛深凹,喉节突出好像干旱的地皮上拱出来的石头一样,他们坐在中华门下的阴影中,像苏宁电器里面的塑料模特一样干瘪,浑身散发着死老鼠一样的臭味。
就是这些丑陋的军人,在南京整整杀了30多万人,他们中有多少美丽的少女、慈祥的母亲、深沉的父亲,也许是一个曾经英勇战斗过的士兵,也许是一个为国家进步而刻苦读书的学生,甚至是一个天真烂漫根本就不知道战争为何物的儿童,他们肮脏的手埋葬了多少感人的爱情故事,践踏了多少刚刚发芽的梦想,他们让这个古老的帝国复兴又走了多少弯路……
你看着中华门下那些1937年12月的日本兵,你有一种强烈的感觉,杀死他们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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