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月明空,弘治暗争四十

丹妮尔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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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同一时刻。

    猎宫之中。

    殿前玉阶被火一般血一样的晚霞映成了一片烈而艳的红。

    玉阶,玉雕,玉栏,金兽,金马,金檐……

    全都染上一片红,一片赤红,浓烈得似乎无论如何也化不开的红。

    就在这铺盖了天地万物的火红之中,李治负手而立,遥望远方。身后跟着怀抱拂尘而侍的德安。主臣二人,仿佛被裹进了这一团火红之中,甚至就连他身上那件素月白的广袖,与里面儿露出的雪青色前襟,甚至是腰间的玉带,也被映得一片艳红。

    偏偏,只有他的一张脸,在晚霞之下却显得更加丰润明洁……

    乌眉绣,墨眸凝,玉准挺,朱唇净。

    李治看着远方越来越浓烈的夕阳晚霞,好一会儿不说话。

    良久,他闭目垂首,负手而立,长吐口气后再度抬首睁眼,目光坚毅如冰:

    “你是说,媚娘去寻舅舅了。”

    “回主上,正是。”

    德安恭行一礼,看着李治在晚霞下似闪着金粉色光芒的侧颜。

    他点点头,再垂下头,看着脚上那双靴子:

    那是媚娘亲手替他做的靴面——虽然当时他是不舍她那般辛苦的,可是扪心自问,后来得了它时,他却也是万般得意与欢喜的。

    唇角微微一勾,淡淡一笑,摇摇头,再深吸口气,放了放肩膀,负手仰面,任凭带着火般热度的晚霞灼得他面颊隐隐生痛,然后再度睁开眼,直直地望入半边水润色,半边火灼彩的天空之中,好一会儿才突然道:

    “之前小的时候,朕曾经问过母后,为何原本蓝色的天空之中竟会有那般多的浓彩重色出现呢?又是为何,这般美丽的色彩,一日之中,却至多只能出现两次呢?

    当时母后闻言,却只笑着说了两句话而已。”

    他慢慢将头放下,勾起唇角再漾出一抹温柔得教人中一醉的笑容,目光灼然:

    “母后说……那是因为日月交映之光,替天空描上了那般美丽绝世的华彩,只凭日月任一独力,却是不能这般辉耀长空,非得是两者相交之时,才可生此等绝世之光。”

    李治转头,看看德安,淡淡一笑:

    “也许……世上竟是果有宿命。”

    德安垂首,点头,却默然不语。

    李治又笑道:

    “说起来,自从朕识得媚娘之后,所有人都在说朕与媚娘是根本不可能有结果的。这些人里,不只是你们,不只是父皇,不只是兄长与舅舅……

    甚至就是媚娘自己,也说不可能。”

    他摇头,又一笑:

    “可是如今……

    媚娘已在朕身边,为朕生育子嗣,为朕操持内政,为朕拔剑斩棘而前。

    想必舅舅此时,也是心中感慨万千的罢?”

    “主上与娘娘,实在是吃了太多的苦……”

    “苦?何来苦?”

    李治摇头,转身看着德安失笑:

    “你觉得,这是苦么?”

    德安一怔,看着李治,欲言,却终不知可为何言。

    李治摇头:

    “这不是苦,这是福。”

    李治轻轻道:

    “媚娘也好,舅舅也罢,此时多少都会觉得,朕还是当年那个一心二心,只想做个逍遥皇子殿下的晋王治罢?

    不过论起来,倒也不假。直到此时,朕也一直明白,若有朝一日媚娘希望,媚娘想要,那么朕便是立时禅位于他人,携她之手,浪荡天涯,也必是快活的。

    但朕知道,她不会这般求朕。

    因为若真如此,只怕她却不会快活。

    记得么?她说过,可以为了朕不在乎天下于她之议,那么她也就是会为了朕,而不得不在乎天下于朕之议的。

    天下于朕之议为何?自然是身为君主的朕,是不是能做个好皇帝。

    所以为了让朕于天下无愧无亏,她是不会肯放松自己,让朕带着她走的。相反,她会尽一切努力,来让朕做一个好皇帝。

    这……便是父皇最高明的地方罢?”

    李治摇头,在德安震惊的目光中淡淡一笑:

    “是啊……早就该想到了,父皇对朕的心思……除此一桩,却还有何?媚娘于他而言,就是让朕乖乖继位,乖乖替他将整个大唐天下安定繁盛的局势一代代延续下去的棋子——所以他当年才不会碰媚娘,甚至还有意无意地护着媚娘,有意无意地,忽视着朕的心思……

    可惜这一点,舅舅却是没有看得透。或者说他其实早就看透,却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愿意……承认?”

    德安怔怔地问。

    “不愿意承认。”

    李治点头,淡淡道:

    “因为于舅舅而言,天下间最重要的东西,便是父皇与母后与他之间,兄弟,兄妹,生死之交的情义。

    这份情义,从他与母后被其他几个舅舅赶出长孙家族,寄居舅祖家中,又认识了父皇的那一刻起……

    便成了舅舅这一生中最大的宿命,绝对不能舍弃的宿命,因为这宿命一旦被舍弃,那么长孙无忌便也再不是长孙无忌了。他是什么,会是谁,只怕连他自己也再难搞得清楚。

    所以父皇与母后的情份,才是他一生之中,最值得骄傲也最值得珍藏的东西,也是断然不容人破坏的伤害的东西。

    所以他才会将一生心血,都倾尽于大唐江山之上,为了父皇,他可以杀人如麻,甘被人当成权臣唾骂;为了母后,他可以权倾天下,数十年间安保父皇只守母后一点情念;甚至为了父皇与母后所诞育的朕与所有的兄长姐妹,他可以将父皇其他的女人,其他的女人所生之子,都当做大敌去攻击,去算计……

    甚至……

    为了父皇与母后,他将整个长孙一族,都当做一匹马来操使,硬生生地白地起狼烟,数年间便打造起了关陇这驾巨轮马车,还使其不过十年便赶上了百年氏族,与之并驾。为父皇分忧……

    为了我们,舅舅可说是将人所能为,人所不能为,人所不可为之事,尽皆为之……甚至,他自己也知晓,即使是这样的心血倾尽,可在世人眼中,他终将难逃的,还是一个死后污名.

    可他无怨无悔。

    尽管先有母后为了父皇与我李氏天下而逼他远离朝局,甚至在临终之前设计于他;后有父皇为了朕与李氏天下,而在暗中培植影卫,师傅,李绩……

    甚至为了朕,父皇还多少暗中纵容了淑母妃布下的三哥这枚棋子留在朕身边,使朕能在登基之初,好好儿地牵制了他一把。

    这……实在是伤了舅舅的心。”

    李治的目光中,闪过一丝同情,却又很快平静下来:

    “只是舅舅从未曾真正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,所以自然不曾察觉,自己其实早已是怨恨满心,早已是心痛如此。

    他太习惯了将自己一切的情绪,都放在父皇与母后,放在朕的事情之后,所以他自然也无心理治自己的心绪。

    而这也正是他之所以这般怨恨媚娘,一心二心要让媚娘离开朕身边的理由。”